夕阳中
我安睡的母亲
奔波了一生
这才
到了一处停泊的港湾
——写给我的母亲
农历八月初二,是母亲去世一周年的忌日;上坟回来,一家人仍沉浸在深深的哀痛之中。
母亲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宁阳西北部一个叫义和庄的小村度过的, 20岁那年嫁给了18岁的父亲。
天有不测风云。婚后不久,父亲患了黄疸型肝炎——那是很棘手的病,从此,就如影随形跟了父亲一辈子。
父亲的不幸便是母亲的不幸!母亲迈着一双小脚,以一个女人柔弱的肩接过了整个家庭的生活重担。
最艰难的是陪着父亲求医的路——那是一条充满泪水充满荆棘充满泥泞充满坎坷充满曲折……的路!
黎明时分,母亲早早地起床,先烧点儿汤打发父亲吃饭,然后带上千方百计凑起来的钱陪着父亲慢慢地走着上路。到县医院近30里,母亲陪着父亲走走歇歇,慢慢地往前赶,既怕走急了父亲身体吃不消,又怕赶不上医生上午的班,母亲每每就这样面上带着微笑心里流着泪水陪着父亲一路走来。
有病乱投医。有一段时间,一个乡间老中医说把活着的蛇砸碎糊在肝部能治父亲的病,母亲便到处求人帮父亲捉蛇。可是,求了很多人人家都说不敢捉;母亲知道,人家不肯捉除了怕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乡间的很多人都认为蛇是一种极具灵性的动物,戕害蛇是要遭报应的。回家看看躺在床上呻吟的父亲,母亲流着泪咬咬牙自己向田野走去!她先来到周家老茔,因为这里古柏蔽日荒草丛生坟包毗邻阴气很重常有蛇出没。母亲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小竿拨着杂草开始寻蛇——她的心是矛盾的:尽管在寻蛇,但又怕真找到蛇,因为平时她很怕蛇,以至于谈蛇色变;她又极希望尽快寻到蛇,寻到一条粗粗的大蛇,因为只有那样父亲才有救!母亲就那么小心翼翼地用小竿拨着荒草。突然,当她拨开一座石碑后茂密的杂草眼睛里出现了一个蛇头和一段蛇身时,那蛇竟“嗖”地一下向她脚边蹿来,母亲吓得“噗通”一声一屁股蹲在地上。等母亲爬起来再寻那蛇时,那蛇早已无影无踪了!母亲擦擦额上的汗,又鼓起勇气拿起小竿继续拨草寻蛇——但一上午过去了,再也没发现蛇!上午顶儿,母亲又来到杜家井。这是一口石砌的大圆口老井,井周围长着几棵槐树,因年代久远,井里阴冷潮湿,常有大蛇爬上爬下,母亲就坐在井口的大石头上一边休息一边等蛇出现。随着太阳西移,饥渴劳累的母亲思维开始不清晰,朦朦胧胧地瞌睡起来。突然,不知是眼的余光发现还是残留的清醒意识提醒她,一条大蛇正从井口爬出——母亲蓦然睁开眼:啊,不错,的确是一条大蛇正从井口爬出!母亲万分惊喜又万分害怕地屏住气,微闭着眼睛注视着那蛇微微扬起的头和半张着的嘴里露出的白森森的牙齿和一探一探的红芯子。
据母亲说,后来,当那蛇完全爬出井口,她一咬牙蹿过去,抬脚向那蛇跺去。那蛇却折身一纵向她扑来,母亲一脚跺了个空,那蛇就往她腿上缠来,母亲赶快抬起另一只脚跺向蛇身,终于踩住了蛇……再后来,母亲又捉了多次蛇,当怕蛇的母亲不再怕蛇时,蛇却怕母亲了,母亲往前一走,离着几步蛇就酥软在那里不能动了。但靠蛇糊最终并没能治好父亲的病。
几年后,父亲的肚子里就有了很多水,胀得鼓鼓的。
又有上了年纪的人说,用死人的手放在父亲肚子上抓抓能治父亲的病。于是,母亲便凑一家死人后去给人家商量,那家人很通情达理,答应了母亲的请求。夜里,母亲陪着父亲来到那家,鼓起勇气拿起死人冰凉的手掀开父亲的上衣向他肚子上抓去……后半夜,父亲的肚子哗啦啦乱响,里面像破了一样,黎明时分,排出了几坛盂小便,后来,病倒真的好了许多。
母亲还要从事繁重的生产劳动和家务。
那时候,没什么机械,牲口也比较少,耕地种地,汲水浇地,收割庄稼,运输打场等农业生产主要靠人力。母亲是小脚,干起这些活来就更吃力,因为拉犁耕地拉耧耩地抗秫秸推水车等活既需体力更需脚力。一天农活下来,母亲常常累得脚和腿酸疼肿胀,小腿一摁就是一个坑儿。有时,生产队里为了省事,充作口粮的地瓜和秫秸等烧柴就在坡里分,每逢那种情况,收工后母亲还要再抓紧时间把那些东西运回来。也没什么运输工具,就靠肩抗手提,晚上运到多半夜的时候也有,累得连晚饭也顾不得吃,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打个马瞪眼,天一亮还要早早地出工。
收工进家,母亲先做饭打发一大家人吃饭,然后洗锅刷碗,再坐夜纺线或忙针线活儿。母亲纺线的画面和那古老的纺车发出的“嗡嗡”声是我童年最深处的记忆。长长的冬夜,母亲在堂屋中央支起纺车开始纺线,豆大的灯头一颤一颤的,摇曳着昏黄的光晕,母亲的左手轻轻地摇着纺车,右手缓缓地有节奏地往锭子的方向送着棉条,抽回来时顺势把棉条一送一绕就把纺出的线绕在纺车的轮子上。母亲和纺车的影子大大地投在山墙上,我就那么静静地躺在被窝里看着母亲和纺车以及山墙上的投影。那纺车的声音悠悠的绵绵的,就像一首古老的吹眠曲,渐渐地将我送入梦乡。纺上一段时间,母亲就用篮子挎着纱锭到西乡里去换粗布,往返一次要用多半天的时间。然后再把换来的粗布送到染房里,染色后给一家人做冬装夏衣。母亲的手很巧,针线活做得又快又好。我小时候的鞋子没有不带花的,什么虎头呀,牡丹花呀,角云呀,五颜六色形象逼真;而且,割了花的鞋子特别结实,我们兄弟姊妹的新鞋一上脚,就有人向母亲申请,等到我们穿着小了的时候给她们的孩子穿。
母亲为人很仁善。记得我十岁那年的一个春天上午,我们家来了一个买鸡蛋的中年妇女,自称是北边邻村的,说定了价钱数完了鸡蛋她有些难为情地对母亲说她没有钱要等几天送钱来,母亲很痛快地说:“行,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给吧!”那妇女走后,我抱怨母亲说:“她要不给咱送来咋办?你又不认识她!”母亲说:“不会,人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能帮人家一把就帮人家一把吧。”过了几天,那妇女果然就送钱来了。邻居中有个同姓的,是个残疾人,按辈分我叫她大娘,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大爷去世了,当时她家的男孩才几岁,大娘还怀着孕,生活很不方便,缝补浆洗,套棉衣被子做鞋子等针线活和家务活全靠母亲帮忙,一直持续到她家的男孩长大娶了媳妇。大娘是个急性子,有一次,不记得因为什么和我家吵起来,而且说了很多伤人的话,但过后母亲就像什么事情没发生一样照样给她家做针线活和料理家务。
由于父亲常年有病,我们兄弟姊妹又多,家中一直处于经济困难状态,直到1997年父亲去世,2000年最小的四弟成家,局面才逐渐改变。但,此时母亲已经老了。我们尽量让母亲享一下清福,母亲却闲不住,整天不是这家就是那家不停地拾掇些家务。她也很节俭,平时我们给她的零花钱轻易舍不得花,时间长了,不是给了这个就是给了那个。
前年夏天,一直很壮的母亲突然感到身体不适,检查发现,原来患了恶性脑瘤,医生断言生命难以持续到春节——我们兄弟姊妹如五雷轰顶!
后来,我们兄弟姊妹尽上最大的努力挽救母亲的生命,母亲奇迹般地度过了春节,度过了春天,度过了夏天,坚持到了秋天的八月初二!
走到生命尽头的母亲静静地躺在堂屋中央的箔上,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告别了我们。
——子欲养而亲不待!
执笔:周长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