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础研究要允许“养一些闲人”
易其洋
说这话的,是中国科学院上海天文台台长沈志强。今年全国两会,沈志强首次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参政议政,他最关心的还是基础科学研究和科研人才培育。他建议,应该进一步加大对基础研究的投入,对从事基础研究的科研人员应当多一些支持与宽容,“基础研究要允许‘养一些闲人’,让他们去钻研这些一般领域不会去想的问题,说不定未来他们之中就会出现一个‘爱因斯坦’呢?”
沈志强说要允许“养一些闲人”,是因为,在他看来,基础科学研究是科学研究的“根”,绝不是今天砸了钱明天就能看到成果的,“当你没有研究出来的时候,你甚至不知道会研究出什么来,这看似有些虚无缥缈,可一旦有了成果,就有可能是极具突破性的”。社会要多一些耐心,对青年科研人才多一些关心,在没出成果或成果没得到证实和承认之前,既不能让他们“用爱发电”,也不能逼人太甚,要把他们“养起来”,让他们能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从事研究。
是“闲人”,却要“养起来”,听着不合常理,却是可能培养出“爱因斯坦”的必然规律。我们的许多技术,之所以容易被人家“卡脖子”,就因为它们不是基础性、原创性的,发明权、专利权是人家的,我们只是应用,难免看人眼色、仰人鼻息。而我们之所以缺乏基础性、原创性的研究成果,与没有一大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求突破”的科研人才大有关系。科研,须有“板凳要坐十年冷”的耐心,年轻的科研人才,之所以静不下心来,原因在于,被各种考核指标逼迫,被各类繁琐事务纠缠,忙得团团转,根本静不下来、闲不下来。沈志强说要允许“养一些闲人”,应该是深有体会、肺腑之言。
一
要允许“养一些闲人”,首先是想不想养的问题。基础研究,是科技创新的“总开关”、整个科学体系的源头,是从0到1、无中生有,突破一项,就足以影响和改变世界。搞好基础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不想是不可能的。但我们的好多事情,往往是“说起来重要,做起来次要,忙起来不要”,说要“养一些闲人”容易,做起来恐怕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不是说一些科研领导人不懂科研规律,不懂得尊重人才和年轻人,而是说,考核标准是以月、以年为单位的,发了几篇论文、出了几本专著、做了几个课题,到期验收——重压之下,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个个急功近利,人人你争我赶,唯恐自己不够忙。再说了,自己做院长、所长、台长,才能做几年,把你当“闲人”养起来,如果你“一闲数十年”,等你出成果了,我早就调走了、转岗了,树是我栽的,果实却是人家摘走的,何苦来哉?
二
“要允许养一些闲人”,其次是会不会养的问题。如果能够“养一些闲人”,让他们无后顾之忧、无纷扰之苦,只是把心思放在研究上,假以时日,凭着专注和投入,一定会有对得起养他们的钱的成果;就算他们最终失败了,也能为后来者打下基础,设下“此路不通”的标记;后来的“闲人”踩着他们的肩膀,继续钻研下去,终会有“守得云开见日出”的那一天。
搞基础研究、科学研究,最大的规律和特点应该是,不能急功近利、心浮气躁,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能抱任何侥幸心理、有丝毫投机取巧,时间和精力不能被俗务烦事切割得支离破碎。身为科研人员,如果开会总结接连不断,考核表格多如牛毛,汇报接待接二连三,如果自己的科研成果不是同行说了算、学界说了算,而是“领导”说了算,那他哪有胆量静得下心来,又怎么能静得下心来?
怎么“养闲人”?沈志强台长说,对科研人才的评价机制应该更多元,不能唯论文、唯结果,应该进一步将人才评价、选择的权力下放给用人单位,让他们自己培育符合自身发展需要的人才。要允许“养一些闲人”,就得尊重科研规律,有一套人才差异化评价和长周期支持机制,着眼长远,不求一时一事之功,铸就厚积薄发的基础;得给“闲人”们一些特权,给“养闲人”的单位和领导一些特权,让“闲人”们能够被“养起来”,让“养闲人”的人有胆量、有底气。
三
要允许“养一些闲人”,再次是敢不敢养的问题。养人是要花钱的,花了钱,养了人,就要有产出、有成果。科研院所“养闲人”,花着国家的钱、纳税人的钱,如果有人真是“闲人”,单位也大胆地养起来了,要养八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成果该如何评价?这笔账该怎么报销?再说了,一些人是“闲人”,另一些人是“忙人”,“忙人”们隔三差五“出成绩”,“闲人”却三年五年不开张,评价和判断“闲人”,胆气从何而来呢?单位怎么向上交待、怎么在同行排名中立足?
曾有一位科学家说过:科学的领域里不要急着戴帽子、拔萝卜、盯着母鸡下蛋。科学家有天才的成分,科学研究不是群众运动,要有足够的忍耐力。“养闲人”,“闲人”要耐得住寂寞,养“闲人”的人,更要耐得住寂寞。
四
酒是陈的香,酿造陈年好酒,像极了“养闲人”,该做的做了,别的交给时间。也许,几十年过去,不可能坛坛是好酒,但只要有几坛好酒,那就是大功告成,既可塑造品牌,更能积累经验,酒越酿越好。难的是,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胆魄,默默等待几十年。
安徽歙县大山中,有个村叫卖花渔村,美得让人心醉。唐朝年间,为躲避战乱,宫廷花匠洪诚、洪诗兄弟移居此地,在山下种粮菜,遍山植梅花,让唐朝宫廷的盆景栽培技艺,在大山深处扎下了根。经过洪氏后人传承发展,逐渐形成了“徽派盆景”艺术,并留下一个传统:爷爷种树孙子卖,世世代代种盆景。
盆景作为土里长出来的艺术品,卖花渔村人种植盆景,往往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时间,没有几代人养不好一个盆景。十几年甚至几代人,不会觉得太漫长、太枯燥吗?卖花渔村村民的回答是:感觉不长,因为我们是一代套一代下去的,“爷爷种树孙子卖,挖一棵种两棵”,流传了上千年。一个个盆景,今年种植,明年不能卖,后年不能卖,几十年后,一朝开卖,年年都有“几十年的盆景”,且越卖越多。
沈志强台长所说的“养一些闲人”,绝对不是指养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闲散人员,而是指那些沉迷于自己的专业、爱好和探索,孜孜以求,看似闲实则忙乃至废寝忘食的人。像酿造陈酒,像种植盆景,耐得住寂寞,耗得起时间,养得了闲人,慢慢也会营造一种环境和氛围,让更多闲人能够以“闲”为荣,能够不像“忙人”们那样,天天忙得蚂蚁一般,回头看时却一无所获、一无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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